“蒙古人的音乐是非常具有蒙古性的,而蒙古音乐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马头琴。马头琴是蒙古人发明的一种拉弦乐器,取马的头骨为筒,马的腿骨为柱,以马皮蒙面,马尾为弓弦,在琴柱的顶部,通常还要雕刻一个小马头,所以取名叫马头琴。”
(一)
乌兰其其格
(1)
我叫乌兰其其格,名字的意思是一朵美丽的花。
阿妈说,生我的那天,巴音布鲁克草原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声很大还夹着草原上特有的雷和闪电,整个夜,阿爸在毡房与马厩两头跑,因为,家里那只枣红色的母马估计也会在这夜下崽。阿爸对着疼在床上打滚的阿妈说,马厩的草蓬子快让风雨吹掉了,枣红马的崽为什么还生不下来?
毡房外,阿爸从很远的地方,搬回一堆堆的石头,垒成半圆形的形状,这是蒙人类似祈福的一种习俗。天热的时候,阿爸往上面洒上烈烈辣辣的酒,酒在阳光下慢慢地蒸发,蕴厚的气味回荡在空气里,渐渐地每一块石头都渗透进了酒的气息与味道。很烈很重的酒味顺着风,吹拂过一个个清醒着的想象,把它们一点点灌醉,然后倒进草原的风里。所以,我在阿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有三分酒量的人了。
这个有风有雨有雷有电的夜里,阿爸不知道该如何放置好他生命中最在意的两件事,他伸手不知所措,握手也不知所措,他能做的,就只能是等待。两个婶婶陪着妈妈,两个哥哥守着枣红马,阿爸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靠在垒石上喝酒,时不时在两个距离间小跑着等消息,慢慢地跑过大半夜后,他的衣裳全湿了,步履也渐渐零乱起来,直到半倚着卧倒在垒石堆上响起雷一样的酣。
清晨我响亮的啼声哭在空气里的时候,雨突然停了、风也一起止了,帐篷外绿茸茸的草地上开了一整片不知名的花,很美丽的花。而马厩里干净的草丛上,躺着一只淡赫色的马驹,它的眼睛半闭着,后来,阿爸管它叫做巴图,意思是坚强。
这个清晨到来的时候,两个婶婶的眼睛里密布血丝,两个哥哥的眼睛里血丝密布,我的阿爸喝得大半醉,他把我从阿妈的怀里抱起,用他扎嘴的胡须和满嘴的酒气,在我粉嫩的小脸上反复地亲,浊浊的酒味熏得我也大半醉,晕晕地望着他。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
高大的他象座厚厚的山,突兀在平坦的草原上,母亲在他面前就象一块低洼的湿地,地不大,草却很肥美。他把我高高地举过他头顶,象托起朵轻轻的云,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乌兰其其格,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朵美丽的花儿。
他蹒跚地从毡房的角落里,取出一只把柄象马头一样乐器,掀起长长厚厚的袍,盘起腿坐在地毯上,眯着眼开始拉琴。呜咽的琴声随风而动,这是我对音乐第一次的接触,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马头琴的琴声,我躺在阿妈的乳房下,张着眼睛望着那些音符象浮动的尘埃,在母亲温热的体温和浓郁的奶香里飘浮。
乌兰其其格,一朵美丽的花儿,我的名字就这样从他满嘴的酒气里冒了出来,我小小的头半醉半迷糊地一个跟头摔进马头琴悠长的旋律里,那悠长而细腻的琴声从我发亮的瞳仁扎猛子一样钻了进去,直直地钻进了我心的最深处。只是,没想到,之后,这一生,乌兰其其格,一朵美丽的花儿,真再没能从马头琴声里面爬出来。
(2)
世界本没有绝对完美的事情,假如有的话,也只存在于孩子的身上,当一个婴儿从母体上剖落下来时,脐带的一头连着天一头系着地,那时的你是自然之子,是神的一份作品。纯净、干净、宁静,没有遭到抚摸过接触过不同事物的人手涂抺,岁月的浸蚀。其实,我是不能记得自己婴儿的样子的,可是在成长的梦里,我会时常与我的做这婴儿的时期幽幽相会。
阿妈说,我是她的奶汁喂大的,她的奶汁是喝马奶子生成的。所以,你跟巴图喝的一样的奶。阿妈跟我说这些话时候,巴图那匹乌龙小驹正跟一只青灰色的小母驹晓南风一样地奔跑在旷野里,嘶鸣着发出它母亲的奶味的嘶鸣声。它结实的蹄子翻卷在嫩绿的草场上,踩碎了开在草丛里的不起眼的嫩嫩的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我抓着一把让它们踩得瘪瘪的花,冲着它们叫:巴图,回来。我童稚的声音让风一吹,就只剩下阿妈奶汁的气息了。我哭花着小脸,跑到阿妈的胸前,用小手把拽阿妈的袍子。阿妈正在火塘前煮奶茶,她一手拎着一只厚厚的大勺,一手掀起她的素旧的衣襟,她咕咕囔囔念叨什么我已经听不到,只是寻着她的奶子一大口吞进嘴里,然后狠狠地吸了起来。阿妈“嗷”的长长呻吟了一声,我知道是把她给弄疼了,可是难能舍不得松口。我边吮吸着她丰润的带着马奶子油味的奶汁,小脑子边想巴图这小马驹跑那小母马这嗒子会跑到哪里了?还想,巴图它妈是枣红色的,它喝它妈的奶为什么会长得跟天上的乌云一个样?
而我跟一朵花一样,从初芽嫩绿躺在母亲怀里吃奶长到含露的初绽立在母亲胸前吸奶差三天就到二岁。直到把阿妈丰盈的乳房吸到掉袋样的干瘪,最后只竟能吸出淡淡血丝来。“妈可是让你给掏空了。”阿爸喝着酒在旁咧着嘴哈哈地大笑,“咱娃是乌兰其其格啊,一朵美丽的花不精心浇灌,将来能开吗?”我也在一旁咯咯地傻笑,我是在笑阿爸胡子下挂着那几滴酒,它怎么在阳光下就发出类似阿奶奶汁一样的光,阿爸也偷偷喝与巴图与我一样的奶吗?我揪着阿爸的手来到毡房,指着墙角那个长着马头的东西,冲着他说,格格要,格格要。阿爸一把把我架在他脖子上,一手拎着装着酒的牛囊,一手拎着马头琴,信步地来到草原的任何一样地方,然后把我搁在野花丛里,他就盘腿坐在草地上,半眯着眼拉起了琴。
听琴的时候,我专注地只看得到天边流云变幻的颜色,只听得到小虫子在草垛里咕咕喳喳的叫声,那时,对于我来讲,味道最好闻的是阿妈的奶,样子最美丽的格格的脸,声音最好听的就是阿爸拉的马头琴的歌唱。
乌兰其其格就是我,我喜欢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草原眩目的阳光下,看着草场从繁茂的青绿变成干涸的黄,看着蓝天白云下马群一浪浪地从自己身畔飞驰而过,卷起的纷纷扬扬的尘土,听着它们在滚动的马蹄下沙沙地响,一如风飞扬的声音。
不远处的草场处,巴图舔着它母亲细细的鬃毛,用头去蹭母亲的脖子,阳光下它们享受着和谐而美好的大自然的赐予。绿绿的草场,茫茫的天穹,素白的云彩象一朵初放的蓓蕾,美丽单纯一如阳光下的乌兰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