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敏感的,机巧的,甚而是文弱的。她总说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其实内心满盈着脆弱和忧郁。所以她冷眼隔着红尘漫漫的帘幕,旁观繁华的湮没和乱世的沧桑。
《传奇》里的爱情,都是千疮百孔的爱情,在乱世的荒凉里,辗转奔跑着一张张迷惘的脸。《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都是苦命的红颜。即使整个城市为了她们的爱情而坍塌湮没,也逃脱不了身后于无人处的那一声声苍凉的叹息。
自古女子的命运,大抵如此。天纵其才,红颜薄命。当张爱玲给胡兰成写下“因为慈悲,所以懂得”的时候,她以为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爱人,可以在夜半阑珊时分,一起回望三十年前朵云轩信笺上的月色凄凉。他们的爱情,完美得好像旧时窗棂上淡紫的花影。
然而老戏里的传奇,琼瑶小口悠悠的唱着,士人与才女的爱情是不可能长久的。张生与莺莺,柳如是与钱谦益,岁月流转,这是千载的宿命。“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胡兰成去了,张爱玲只有独自一人,在芙蕖的清泪里盛开。
我想她的嫁人,多少是有点不情愿的。可是再执烈的女子,心中也有柔弱的一面。每一个女人的心底,都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男人的依靠,何况是孤身一人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世间的女儿,都是水做的呀。
但是在晚年,张爱玲的才气是黯然收了。离开了旧上海的夜夜笙歌,张爱玲仿佛铅华落尽,重归于内心的沉静。十年一觉迷考据,海上花开,红楼梦醒,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抬头望望天上那故园千里外陈旧而迷惘的月色。
一九九五年九月六日,张爱玲孤独地死于自家的公寓里,凄凉地躺在大厅的中间,苍老,干枯而瘦小——好像她作品中的女子,命运里总有一抹凄凉的底色。《传奇》的注脚,由她自己完成了。
仿佛还有胡琴声,在这万家灯火的夜里,拉过来又拉过去——
一九五四年,香港,英皇道兰心照相馆,张爱玲那张侧头叉手,惊世骇俗的照片……
“明黄的宽袍大袖,嘈切的云朵盘头,黑色绸底上装嵌着桃红的边,如意镶边的宝蓝配着苹果绿色的绣花裤子”……
海上旧欢如梦,可怜萧条异代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