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在丝绸之路通往南西域的路口,这里是丝路南道的必经关隘,因位在玉门关南面而得名阳关。就是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土墩,当年王维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便使之名垂千古。一想到它就有一种振奋,而一看到它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的感觉,这就是阳关。走在去阳关的路上,到处是很小很小的黑石子,下面是松软的黄土。在驼铃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内部,沿着游子的低吟浅唱一路向前,迎风猎猎飘扬的是我苦苦把持的心旌,悠悠拂过眉宇的是戈壁转瞬即逝的流云。
踩着秋末冬初里的第一场雪,我来到了阳关。风噬雪啄的土墩下是一片凹地,因为历史上这片阳关故址被水淹过了很多次,阳关古城因此也凸现出一些端倪,地面上暴露出许多的古董,所以当地人把这里称为“古董滩”也就不奇怪了。古董滩上到处散落着碎瓦残片,不仅又让人回想起丝路上,那些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阵阵驼铃。但时间毕竟让这一切都成为了古董,就像今天我的脚印会被下一场风沙掩埋一样,没有谁能抵御岁月的风沙,没有谁能在一个时间单位上永远站立,我不能,阳关,亦不能;没有谁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守侯,我不能,但阳关能。
是不是那滴血的情感已经不再葱翠?在滚滚红尘之外,在烟尘飞扬的驿站之外,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阳关那声名显赫的关城早已湮没在脚下,早已消失在风中,早已化作了赤色的山岩,与面前那一片沙丘,成为了历史的一个简单的记忆符号。如今只是在党河之西的砂峰上,还残存着一座被称为“阳关耳目”的烽墩,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着,遗址的周围甚至连玉门关那样的断垣残壁都没有剩下,极目四野,也只有起伏连绵的沙丘和板结的地面与之作伴。但你不是孤独的,醉卧在英雄们倒下的沙场,长亭外,古道边,衰草连天,生命不绝,你的身后还有一片南湖绿洲,千百年来,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你这寂寞阳关。
是否这古老的关塞已经无足轻重?阳关!生命滴血的阳关啊!我是走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上,许多的日子,我乘一叶诗歌的扁舟,企图穿越大沙漠的万丈红尘抵达你的心域,然而你是那样的遥远。多少的人把酒临风,多少的人无语凝啼,把你憔悴成了一种伤心的情怀。让数千年来的游子离歌,唱成秦川历历芳草萋萋的境界。可是,你已飘渺得荡然无存,无可寻觅,连让我窥视一眼都不能。岁月随着塞外的落日年复一年地西沉了。走在戈壁滩,偶然从地上捧起一手的沙,看着沙子在手指缝隙中滑落,然后随风飘散得无影无踪,这,便是阳关了。
深秋过去了,绿色不知不觉地苍老了。道旁的树叶已全变成了金黄,一阵轻轻的寒风吹过晚秋,那纷纷扬扬的落叶铺满了大地,一层又一层,就象落了一场金黄的雪。然而,在阳关没有这样的景象,有的只是随风扬起的漫天沙尘,还有薄薄铺满戈壁的霜雪,冰冷刺骨的寒流让阳关的大地早早地进入了冬季。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感觉到隐约来自大地的那股力量,是一种震撼,也是一种感动。大漠的天空是极其完整的,和大地一样,都是一望无际地极度延展着,秋冬之交的世界里,是一片荒凉,是一片空旷,更是一种心态,一种精神,一种走过来的纯熟;阳关在秋冬之交里,透露着一种古色苍茏的气概,它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种宏大慷慨的赠赐,也是一种无怨无悔奉献的精神存在。
但去莫复闻,白云无尽时。千百年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总是不停地回首,也不住地遥望;千百年来,从这里走回来的人总是行色依旧,却步履从容。阳关,一个孤独的心灵港湾,永远为远足天涯的人们停泊。
天涯有多远?我也曾问过天边的云也问过树上的风。等不及云聚,云又飘散;等不及风停,风又再起。爱在天涯,恋在海角,阳关成了普天下的游子一个共同寄托的焦点。天涯海角能否寄托你一腔的郁闷和苦恼,能否养育你的情爱?再问一声青葱依旧的杨柳吧,再问一声愁肠寸断的灞陵伤别,一切的一切,就尽在不言之中了。醉眼初醒,不见阳关,阳关远去了,趁着幽怨的箫声而逝。不须再问了,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只有杨柳岸边的晓风残月。星光浩瀚,流光荏苒,长河送走万里大波,高山迎来千顷松涛,关山已是万里飘雪。而阳关则似乎被埋在了一扇门的后面,对这一切毫无动容,门环摇晃着,风过处,深深的叹息,痛彻骨髓,于是让每个看望阳关的人,灵魂再也踏实不下来了。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千百年来,走过古道的人,总不免狂放不羁,总有些豪迈洒脱,因为这是一条阳关大道;千百年来,走过古道的人,笑,在他乡!哭,在故乡!阳关,沙海里的一座灯塔,永远为那些闯荡天涯的过客守侯。
天涯有多远?大悲大喜你已经习惯。世路诸多艰难,你已经见怪不怪!天涯的街心有没有车来车往?你将如何返回身边哪个风雨飘摇的故乡?天涯在那个午后,是否歌声依旧?天涯不远,远的只是人间爱恨情愁;世路难辨,比世路难辨的只是心路……难道你真的不再那么重要?一曲如泣如诉的《阳关三叠》让你成为了绝域荒凉的嫁衣,阳关,一个流浪的开始,也是流浪的结束。当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的时候,更多的人又从这里出发了,于是,长此以往,反反复复,阳关就成了一个习惯,一种思念的习惯。
在阳关,没人会在意你是一个无根的人,没人在意你是一个异乡的客,因为这里人烟稀少,因为这里已来过无数的过客。千百年来,熙熙攘攘过后,又荒芜人烟,然后又熙熙攘攘,这一切,对于阳关来说,早已是见惯不惊了,只不过那凋零了豪迈的意气风发,更越发显得沉稳凝重了许多,教人又如何得以轻松得了呵。
无酒无歌了,昨夜的微霜刚刚偷过关河。梦里又是缤纷落尽,一场盛宴已是杯盘狼藉,所有的伤感正在天涯的背后聚集,守着秋天最后一片红叶退场。
渭城朝雨在思念的天空依然下个不停!年年柳色在三月的春风中依然如新!望穿秋水,望断云山,望断红尘,望断青春,望断一腔激情,乡关何处?天涯何处?望断阳关,谁在生命的河岸声声呼唤你,那如炼的声音痛了游子的心,也痛了故乡的情。
天涯有多远?漂泊的足音一遍遍叩响了阳关!前脚踏出青青客舍,后脚就算是天涯了。来到阳关,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些许亲切。伸开五指,思念的河流无边无际漫向你的手心。在五指的废墟上 ,能重建你心灵的寓所?既然相别是另一种相互存在的方式,即使饮尽了所有的杯盏也无法阻止相思的苦藤蔓延,那么也就只有道一声珍重;既然相别是不可重复的命运,既然相别是种无奈,那么请别在红叶落尽的秋风里聆听那些比玻璃还易碎的心,把所有的泪饮尽,把所有的情埋葬。不然,在无人的歧路上,还有什么能够浸湿那飘忽的衣襟。
阳关,如果你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理想的境界,那么我的抚摸将失去金属的质感,没有意义了;如果你仅仅是一阵伤痛,那么我将在秋风过耳的错觉里怅然一生,直至白发苍苍,一生无悔。你应该是一个心灵和地理上的极限。还没等踏出青青的客舍,我已经开始了思念,像思念我前世的情人一样执着。
站在阳关下,人是相对渺小的,不管你有过如何的苦难,如何沧桑,也许你拥有过辉煌,也许你仍然平淡;就象树叶一样,也许曾经饱满过,也许还是干瘪的,也许经过炙热的阳光,狂暴的风雨,严重的干旱和漫长的黑夜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但毕竟走过漫长的追求 ,即便最后那追求变得模糊,变得茫然,但却始终不渝的为之守候,这是生活带来的无奈。当灵魂穿越了生死的界碑,当生生死死可以看得见的时候,生命便已充满了温暖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