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江南残冬清冷的午后,你从苏州来到了金陵。轻移莲步,顾盼多情。两弯似蹙非蹙涓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眉尖若蹙,且唤颦颦。外祖母赐与你鹦哥,即是以后与你日日相伴的 “一片真心为姑娘”的紫鹃。荣国府收留了你。
既生玉,何生钗?不想如今来了个宝钗姐姐,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人都谓你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比不上她。你抑郁不忿,而宝姐姐却浑然不觉。“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缘分早已定在三生石,你注定只能枉凝眉。
二朵宫制堆纱的假花送你,你毫不希罕地扔在一边,还说是先送了别人挑剩下来的给你,管事的周瑞家的不敢言语一声。宝姐姐小恙梨香院,宝哥哥与你同时探望,你的谈笑和醋意让冬天梨香院的夜晚更添风情!
痛失亲母没多久的你,还没有在荣国府熬过残冬,亲父如海又撒手离你而去。就象宝哥哥说的:“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的怎么样呢?”有几个人能够感觉你的凄苦?唯有一宝玉了。至此你到可以长住金陵,只可惜寄人篱下,从今孤苦飘零,凄凉无穷无尽。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一首《世外仙源》让元妃刮目相看,替宝玉那首《杏帘在望》更让元妃以为宝玉果然进益了。你的才情在大观园初露锋芒。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你表达爱情的方式,往往也只是试探性的猜疑和有意的争吵,处处显示为挂着泪痕的爱,这里也许是你和宝哥哥最为幸福与欢乐的时光了。一段耗子精的故事引得你开怀而笑,莺啼燕语。我想那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还是来形容你一人。《西厢记》的妙词,《牡丹亭》的艳曲,使你百感交集。在梨香院的墙角边,墙内的女孩子在演习着戏文。笛韵悠扬,歌声婉转。你听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听着听着,不觉心痛神驰,珠泪滚滚。象你如此凄哀的忧伤,让我心里觉得一种窒息的痛!
春天的潇湘馆,翠竹婷婷。春风吹拂着纱窗,鹦鹉在脚架上凝望着你,所有的蜜意幽情不及你在床上伸的一个懒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哥哥站在窗外被你的柔情牵引。他对着紫鹃妹妹说了一句:“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多么旖旎的爱恋风光!怡红院被拒之门外,你悲戚呜咽,却不知只是晴雯丫头的一场气,可不知是你,谁又知门外敲门是何人?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你可知道?你一段忧伤的《葬花吟》,让天下多少才子佳人断肠?“……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这是怎样一种绝望凄伤的哀音?你那样忧愁地把自己困在潇湘馆,再伤,再痛,也只能把落花来埋葬了。
死了金钏,宝哥哥不肖种种大承苔哒,你哭红了双眼,婉转地劝着他从此都改了罢。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你以《咏菊》、《问菊》、《菊梦》三首魁夺菊花诗。秋天的夜晚,在下着雨,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充满幽怨与诗情的你怎耐寂寞,一阕《秋窗风雨夕》吟罢,已教泪洒窗纱湿。聪慧的紫鹃永远是你贴心的知己和姐妹,她不忍心看着你这样一直消瘦下去。于是,她假说你要回苏州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试探了宝哥哥。宝哥哥信以为真,闹得天翻地覆,你方知宝玉心中的确有你。慈祥的薛姨妈一直象母亲那样爱抚着你,但是到最后,她也只能自私地信奉和维护“金玉良缘”,促成你泪尽而逝。
残花飘零,凄风苦雨,忧伤的《五美吟》让你感叹自古红颜总是薄命。思家的心情那样强烈,苏州城外的百花州里,柳絮飘零,一团团逐队成逑。桃花桃叶乱纷纷,你由胭脂想到了桃花,想到了人泪。唱出了这样哀婉的歌: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这是你在令人窒息的生活中的忧伤的心声,又是苦闷重压下向往春天的深重的感慨。凸碧堂的笛声悠扬凄清地飘来,感染了凹晶馆边站立着的你和湘云。“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让栏外人妙玉叹息深深。
潇湘馆黄昏人静,你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着自己双亲早逝,与宝哥哥尚未放定。幽怨入梦被魇住,恶梦醒来惊动了窗外幽竹上的露水。你第一次吐了红,多愁多病的身怎禁得起你长久的忧虑!蛇影杯弓,你也太多疑了,就为了一个“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宝哥哥,你竟然绝粒。就在你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之时,宝哥哥的亲事却放定了,没有了你她也不活的外祖母促成了“金玉良缘”。
通灵宝玉的遗失,更加速了“金玉良缘”,元妃姐姐的病逝更让大观园增添愁楚,宝哥哥因失玉变得疯颠。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凤姐姐瞒天过海,却没有想到还是让你知道了宝哥哥定了亲,傻大姐告诉了你。沁芳桥葬花之处此时何等凄清,你跌撞着跑到怡红院和宝哥哥一起嘻嘻地傻笑着。回到潇湘馆吐了一地的红,奄奄一息。
那块题着你痴情之诗的旧帕被炉火焚烧,断了情,死了心。潇湘馆竹影惨淡,院门虚掩,寂静无声。只有紫鹃恨恨地叹息着:“天下男子之心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断线的珍珠洒落在紫鹃令人痛心的脸颊,她已哽咽得哭不出声。孀居的李纨叹道:“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小小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宝姐姐出闺完成了大礼。而我只在想着宝玉的那句: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你本是天上的绛珠仙子,终究要回到离恨天,人间的忧伤再痛你也不会理会了。只是病神瑛的痛哭是否构起你共读西厢的记忆?从今后忧伤孤独的紫鹃是否会让你想起曾几何时的姐妹深情?潇湘馆的千竿幽竹更待何人赏玩?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又春流到夏!
只听得令人断肠的《枉凝眉》从大观园那边幽幽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