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黄,疯子忙没了家,丢了娘……
我敢断定,故乡江汉平原的油菜花,一定是被这首忧伤的歌谣染黄的。那扯天连地又撩心的油菜花啊,总是金灿灿、黄亮亮地向天边恣意的铺展开去,风秧子一漾,似乎梦的尽头都被写意地涂抹成了一个颜色:黄。
麦苗青,菜花黄,这是一个令人容易伤感的季节。我一直都在纳闷,是这个季节将她轻轻地拽出来的?抑或是娃们的歌谣将她唤来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反正油菜花一开,或是我们这帮小淘气的嗓子一开唱,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袅袅娜娜地出现在田畴、河堤……用大人的话说,是疯跑。当然更多的是在那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海里,唱啊跳啊笑啊的,我们活像她抽转的一个个砣螺,围绕着她拍手、唱歌、逗笑。她呢,也逗我们,嘻嘻嘻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戏疯子,来一段嫦娥奔月”,二狗一发话,我们也跟着起哄。
戏疯子听了便朝我们打了个手势:“音乐——”我们就拣来砖头瓦块,“锵、锵、锵”有节奏地敲打起来。于是在杂乱无章但绝对热闹的音乐中,戏疯子双眼一闭,水袖一甩,莲花步子就在菜花地里碎碎的走起来,跟着的好像是泪水浸泡了几昼夜的歌子:
我本是天上月宫一嫦娥,
却落得下凡人间来遭孽......
尽管油菜花不时绊着她的脚,但她的步子仍是碎的,标准的莲花步一点也没走样。
我觉得还不过瘾,就说:“戏疯子,再来一曲寡妇哭坟"”,她呢,就将甩在半空的水袖又袅袅娜娜的拉了回来,,三抖五抖的就掩在了眼上,整个身子也颤颤的抖起来。一声悠长的:“夫啊——”就唱开了:
三月里,是清明,年轻寡妇哭青春。
别人哭的父母亲,奴家哭的是夫君。
有夫在,有世界,门前的杨柳我夫栽;
无夫在,无世界,门前的杨柳东倒西歪;
有夫在,有世界,亲戚朋友通往来;
无夫在,无世界,亲戚朋友两丢开。
戏疯子她双膝落地,哭个不尽。任我们怎么拉扯,她就是不起身,光知道哭。小淘气们怕了,都纷纷的逃回家去。可我不敢回家,我知道闯下祸了,怕挨娘的打。
天,漫下黑来,戏疯子还在野地哀哀的哭。
“娃儿他娘——”
“娃儿他娘——”
漆黑的夜里又想起“旱烟锅”的唤人声,一声长一声短的,锯着人们的心。“旱烟锅”是戏疯子的男人,整天不离烟锅儿,还瘸着一条腿,巴嗒一口烟,喊一声;喊一声,又巴嗒一口烟。加之脚下有高低,那声音就有了辛辣,颠簸,惨烈的味道,
娘自然是又打了我的屁股,责怪我不该这样作践疯婶。娘说,你疯婶她命苦,活得不容易。娘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我捂着疼痛的屁股蛋,想的却是另一码子事,疯婶的丈夫不就是汉烟锅吗,活得好好的,她为啥偏要哭夫呢?
关于戏疯子的身世,村子里没一人能说得清楚的。娘说不清,娘的娘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全村人认定的,那就是油菜花舔缺半边天的某一天,村街里忽地下凡了一位“仙女”,她着一身唱戏的行头,头上插了金灿灿的油菜花,一路跳着舞着地走进村人们的视野,她身后,还拖着一双流清鼻涕、穿开裆裤的儿女。
年年有个七月七,牛郎织女会夫妻,
河东牛郎会织女哟,相会之女在河西。
织女她是天上星,牛郎本是一凡人。
织女下凡配牛郎,男耕女织从敬……
“仙女”每到一家,都扯着嗓子唱,那唱腔,有板有眼,渗透着人世间的悲苦。“戏疯子。”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声。人们就一致默认了这个说法,认定这“仙女”曾经是一个草台班子的青衣或花旦,唱着唱着,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唱进了戏里头。人们由着兴子还猜测:那戏里头的公子或是牛郎,要么被拉了壮丁,要么当了陈世美,另寻了新欢,“小姐”或是“织女”就一头栽进戏文里,假戏真做,不能自拔,疯了。
那天,村上的老光棍“旱烟锅”,不紧不慢的巴嗒着汉烟锅,蹲在自家的台坡上,似乎跟着戏文里跑了一圈龙套,然后又回到现实,就被一口浓烟呛下几颗泪疙瘩,烟杆往腰上一别,掀了戏疯子和她的那一双儿女,走进了他那比猪栏大不了多少的偏厦子……
只要是油菜花飘黄的日子,戏疯子总是没完没了的唱呵舞呵的,“汉烟锅”却蹲在堂屋的磨盘上,由着她。戏疯子这回抢起了锄头,拉开架式在堂屋里薅起草来,口里呢,唱起了西皮流水:
回头青,无良心,前头薅,后头青;
绊根草,似马跑,左边薅,右边绕......
薅着薅着,手里的锄头就薅到了“旱烟锅”的头上:
绒毛草,绒丝丝,薅十遍,都不死......
“汉烟锅”忽然“啊”的一声,满脸血污的倒在堂屋里,四肢摊开,双眼一闭,说“死了——”戏疯子见锄下的“绒毛草”真“死”了,才肯住手,换一种板腔,又咿咿呀呀的甩着水袖,出门:
一个包谷一个窝,一个妹子一个哥,
包谷长在窝窝里,鹰子啄米也不脱,
妹子躺在哥怀里,铁链子拉来不挪脚……
“死了”的“汉烟锅”这才敢坐起来,抹一把满脸的血水,眯了眼,望着唱之舞之的女人,嘿嘿嘿,唱吧唱吧,看你几时唱得醒哪。
油菜花似乎是在梦里的凋谢的,戏疯子的梦也随着凋谢的油菜花凋谢了。她又变得沉静而忙碌起来。以前发生的事好像压根儿跟她无关,只是见了“汉烟锅”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会问,又在哪儿摔跤了?“汉烟锅”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象做错了事的,垂下头,说不小心在田沟里摔了一跤。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戏疯子听了,就用手去抚摸”旱烟锅“的脸,心疼加埋怨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小娃子似的,走路脚也不长个眼睛的。“旱烟锅” 就别过头去,狂猛地吧一口烟,烟雾就飘来了一声声咸涩的咳嗽。
一年里,除了油菜花盛开的日子,戏疯子家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跟所有的庄户人家的日子没两样。戏疯子呢,地里家里,出出进进的,该做什么做什么,见不出一丝“疯”的迹象。
不知是哪一年,反正是油菜花开的日子,我又见识了一回戏疯子的唱功和舞功后,就进城了。我是带着一束故乡的油菜花上路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次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的戏疯子的绝唱。
去年清明,我回故乡给双亲上坟,若大的坟场上,只有一个坟莹上盛开着一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隔壁的幺叔说,那是戏疯子的坟,这会儿,戏疯子保准在那边,唱得正欢呢!
菜花黄,疯子忙,
没了家,丢了娘……
一群娃们手持油菜花,满村子又唱开了。戏疯子走了,可关于她和她的歌子还在。
天黑下来了,油菜花的暗香却在我身边隐隐浮动。
“娃儿他娘——”
“娃儿他娘——”
是谁又在唤了,长一声,短一声的,是“旱烟锅”么?可戏疯子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这喊声为什么就这般揪心、疼人呢?莫非是油菜花将这声音浸染、过滤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