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褪色的青衫里掩藏着不可思议的魔法,足以颠倒众生。
他给人一种蛊惑般的不真实之感,怕灯火散尽,笙歌去矣,剩下的只是人去楼空。
他是柳永,千古唯一的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浓得化不开的离情别绪,像温热的瓷器,倔强,轻脆,让人心疼得只怕一松手,就会支离破碎。
他是个罪人,不仅写下了《望海潮》,让觊觎江南的完颜亮更加觊觎,更用多情细腻的笔触,让痴情的女子更加痴情。
他是风流多情的才子,傲视浮云,孤身羁旅。他可以抛弃浮名,流连市井,却在骨子里无法割舍一点点短暂的温情,哪怕只是青楼女子的盈盈一笑。
于是他宁愿醉在这里,任女子修长的手指端着醒酒的茶盏走到他的床前,他只笑,望着女子笑。这笑,却让女子疼痛般地怜惜。
他酒醒了,她却醉了。
女人的母性和义无反顾的爱,在他如三月细雨的词调里,丢盔弃甲般地涌动喷薄。当她在别人的欢笑里吟唱他的词时,心里是他长安上马,或是灞桥登舟的身影,唱得泪湿梨花。那些男子笑,夸她唱得动情,笑得肆无忌惮。
那笑,又怎及柳永落魄一笑的万分之一让人迷醉?
倦眼孤舟新阅历,低鬓残霜旧人家。她知道注定留不住他。
他是每个人梦里的千种相思千种恨,更残灯弱,萧斋睡了,忽记笙歌隐隐;他是山水间的沈郎清瘦不胜衣,秋风孤旅,危驿醉后,恍然旧事依依。
他行行复行行,偶然一回眸,身外正是杨柳岸的晓风残月,最是断人肠的凄冷和相思。于是他说自己青衫憔悴任谁恤,端的是良辰好景虚设。但他不知道,他是个让人心疼的男人,他的落拓和才情,宿命般地让她有千种风情,却无人可语。
当时他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不曾想到,这给了她让全部的爱情如花绽放的机会。如果他是榜上题名的才子,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她只会像看那些寻欢作乐的男子一样,在伪装的浅笑里心门紧掩,相思生苔;如果他是高不可攀的王侯,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富贵荣华,她只会让他是来来去去的过客,春梦了无痕,不留下一丝涟漪。但他只是个衣带渐宽的书生,落拓不羁却又才华横溢,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文期酒会,忽然变得让他触手可及,食了人间烟火。甚至她可以暂时让他留在身边。
拼一爱吧,将来的分分离离那又如何?就算是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也终是爱到了极致,而手中此时的幸福却是恣意和疯狂的。
于是她醉颜微酡,款款凝笑,或小斋明瑟,张灯围坐,与他飞殇醉月;或行云流水,长袖善舞,博他灿然一笑;或殷勤探问,香鬓厮磨,与他泪约三生。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幸福如沙漏,毫不吝啬地流着,于是她把每天当作诀别来过,绝望的爱里,却不曾有丝毫的保留。
他终于要走了。
他和她执手凝噎,她想他也是爱过的,这就够了。当年他笑自己,且任依红偎翠,唱尽风流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是在逃避孤独与凄凉,在她脉脉的温情里心安理得地支开寂寞,醉心词曲。或许说,她的爱成全了他的才情,不仅仅是给他稿费,还给他了一段闲情逸致的岁月。
只是他留给她的,却是一生无法抵挡的离愁和追忆。
多年以后他会懂得,他唯一的资本只是他的落拓和才华,让她痴迷沉醉,虽胜过了人间无数,但最后,唯有长亭短亭依旧。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老的是人,却不是曾经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