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园里散步回来,暮烟四起,已是掌灯时分。
黯淡的云雾沉落在山头,只微微的露出几处光亮,看来真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谁说的?山是凝固的波浪;但这时波浪似乎还未凝固,正随着暮烟在泛动着……
在虚无飘渺之间,山像一个沉思的哲人,静默而雄浑,令我们感到它无所不在,却又无从捕捉,有时我们觉得它就在玻璃窗上,但窗上反映的不过是一片幻影;有时我们觉得我们的衣上、身上,有深沉的山色,但却拂之不去。拂了又拂,身上、衣上还是有拂不去的山色。
春天的晚风带着乍有乍无的微寒,到处吹着,一个人在楼上凭窗独立,放眼四望,到处暮烟迷离,迷离中觉得渐渐有点寒意;多么希望晚风能吹散着弥漫满天的暮色,但衣上的山色,却渐渐加浓起来……
他翻阅杜牧的《樊川集》,我看李义山的无题诗,两个人都不把灯捻亮,在暮烟里,看到的只是一页页逐渐加浓的山色哩。
他说他喜欢在暮烟里对着杜牧幻想,幻想扬州明月和烟雨楼台;我却喜欢在暮烟里读李义山的无题诗,在飘渺虚无间来体验那份深沉的感情。我不希望真的了解它,我希望永远像个谜,叫人猜不透,就像这渐渐变成澄碧的山色,在暮烟里,像泼墨的山水画,或淡或浓,淡得令人似乎有点领悟,浓的却浓得叫人化不开。
他说:“能活在唐朝,大概很有意思。”
我不由笑起来:
“你真的喜欢活在唐朝么?唐朝没有飞机,没有汽车,没有——”
“我才不稀罕这些,我宁可骑着小驴子在山间踏月,或坐在繁花夹岸的舟中吹笛。”
我听了他的话,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其实,我也很希望像他所说的,过得闲适些,但那恐怕是一个追寻不到的美梦罢。我知道,失去的是很少能复返的,复返的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即使真的叫我们活在唐朝,恐怕我们又要怀念现代了;或许是怀念更早的朝代。我们本来就是爱幻想爱做梦的少年罢。
他看我不回答,又问着说:
“难道你不喜欢古代那种闲静的生活?”
“啊。我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在暮烟里,对于无穷的晴空,实在令人茫然哩!
抖一抖衣上的山色,举头再看时,远山已消溶在夜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