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夏秋,蒋介石亲自坐镇武汉,对鄂豫皖、湘鄂西、湘鄂赣苏区进行第四次反革命“围剿”,投入的总兵力达六十万。其中用以进攻以洪湖为中心的湘鄂西苏区的兵力十余万,委任反动头子湖北省主席何成浚为左路军司令,徐源泉为副司令兼总指挥,兵分三路,向湘鄂西根据地开始了反革命“围剿”。
由于当时全权负责湘鄂西苏区的中央代表夏曦,极力推行王明的“左”倾路线,开展错误的肃反政策,加上红军在军事上的劣 势,所以第四次反“围剿”一开始,我军便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屡战不胜,不得不进行战略性转移。
根 据 地 失 陷
贺龙同志奉令率红三军主力(八、九两个师)到外线作战以后,由于势单力薄,屡战失利,根本没有达到调开敌军主力的目的。相反,敌人乘虚而入,王陵基以两个纵队和八九个师的优势兵力,对湘鄂西中心苏区——洪湖根据地进行“驻剿”。敌人采取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反动策略,加上当地的地主、民团、北极会、“清乡”团等反动武装的配合,反动气焰甚为嚣张。
此时,我军后方留守兵力只有七师的一个团及军委警卫团,外加一个七八百人的“娃娃队”(当时称模范团,我是其中的一个中队长)。在敌人的强力进攻下,尽管我军顽强抵抗,终因敌众我寡,致使中央分局和省委后方的主要机关所在地周老嘴、瞿家湾于8月底相继失陷。
由于事先毫无准备,所有后方机关的撤出都是仓促进行的。比如,我们是当敌人打到周老嘴街上,炮弹落到了分局机关院内 时,才匆匆撤走的,行李和其它日常用品均未来得及带走。后方逃难的地方干部、机关工作人员及群众几万人混在一起向外冲,部队的建制混乱,指挥失控。夏曦只得带着警卫团及七师二十团各一部,分途堵击尾追的敌人。但因敌人以优势兵力前堵后追,形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封锁线,在这种劣势下,要顺利突围,是极其困难的。
我们是8月底的一天下午一、二点从周老嘴撤出,往东南方向转移的。经过一个晚上的行军,到了分盐、毛市、汴河,第二天上午到达朱河。由于夏曦在平分土地时忠实执行王明“左”倾路线,不仅实行富农分坏田、地主不分田的政策,而且还严重地侵犯了工商业者和一部分中农的利益。因此,一旦革命失败,他们便联合起来反对革命。部队在通过朱河街时,街上的地主及一些反水分子用门板、桌子、凳子把街道堵死,窗口挂上了白旗,准备迎接白军,使我们难以通过。
我们设法穿过朱河镇,到了离镇十余里的一个地方,便停下来整顿。模范团宣布解散,其中一个司号队编给分局机关,其余编入警卫团和七师二十团。我被分到七师二十团二连当通信员。部队整编还未结束,新堤、周老嘴方向的敌人就追上来了。部队阻击不住,便往上车湾方向撤退。半夜,我们经监利县城的北面火把堤向太马方向前进时,敌人的探照灯把火把堤照得通亮,机枪不停地扫射,部队伤亡很大,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冲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又经过一天一夜的快步前进,9月5日下午,部队赶到了莲台河。此时,前面的敌人首先占领了两岸的堤坝,后面的敌人又尾追而来。莲台河大约有一百五十余米宽,河面只有一座普通民用木桥。为了甩掉敌人的前堵尾追.大家一起往桥上拥去。谁知桥脚早已被敌人锯断,冲上去的同志全部落入水中,其它几万八只得泅渡过河。由于河宽水深,水流湍急,淹死的人不计其数。
夏曦是骑着一匹光马过河的。中央分局的电台也在这里丢失了,轻重武器也大部丢掉了,这给后来的联络和战斗造成了不少困难。
当时,我碰到了军委机关的杜士兴、陈士南和模范团的几个同志,我们三十多人抓住一只小船往前游。敌人的机关枪、步枪打在我们身边的水面上直冒水泡,好几个战友当场牺牲,我们好不容易游过了河。
过河后,我身上只剩下单裤了,赤膊光脚跑了十几里路。天快黑了,肚子饿得慌,找了几户人家都未弄到吃的。幸好找到了一个红军家属。她问我有证件没有,我急忙掏出幸存的共青团员证。她看过后,很快给我包了一大包米饭,找了一件上衣,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催我赶快赶路。听她说,她的大儿子在九师当兵,牺牲了。我急于赶上大部队,也来不及问她的名字。在战争年代,象这样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我们经薛家湾与浩子口之间的漳湖垸,向沙洋方向继续撤退。尾追的敌人和潜江出来侧击的敌人离我们已很近,炮弹打在湖面上,溅得水柱几丈高。
当我们冲出湖区,到了沙洋、多宝一带的汉江边时,夜幕已经降临。这时,正值汉江涨大水,部队被迫停下。在老乡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一夜的功夫,便迅速筹齐了船只,次日分两处渡过了汉江。
这时,夏曦带着的一部分人,同七师二十团失去了联系。渡河部队稍稍整顿一下后,继续往京山方向突围,寻找主力。经过一天急行军,我部完全脱离了可怕的水网地区,到了京山东北部的丘陵地带。
与 主 力 会 合
部队虽然脱离了水网湖区,但并没有摆脱敌人的重兵追击和四面“围剿”,既不能坐下来煮顿饭吃,也不能痛痛快快睡一觉,仍旧日夜兼程赶路。一些实在支持不住的同志,也只好拉着前面的同志边打瞌睡边赶路。稍有疏忽,就有掉队或被敌人捕杀的危险。我们冲破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甩掉追击的敌人,到了京山以北、钟祥东北的张集、马家集地区,与贺老总带领的主力八师、九师会合。
我部与主力会合以后,敌人又加派重兵“围剿”。我们只能避实就虚,寻机突围。这样,我们在汉江以东的大洪山和钟、随、枣地区兜了好几个圈子。
由于大家几天几夜未睡觉,未吃饭,到了大洪山的袁家台,上级命令我们休息两小时。我们本想解决一下饥饿问题,但饭未煮熟,敌人就从三面包抄上来了。除了九师段德昌带着的在后面阻击敌人的部队尚完整外,其余部队全被冲散。
袁家台一带的地形是一面靠山,三面开阔,开阔地带已围满了敌人,我们只好上山。山高坡陡,全军指战员,包括贺龙总指挥都跑步登山,抢占山头。敌人集中兵力向我们猛扑过来,强大的火力一齐向山上疯狂地扫射,我军伤亡很大。大家在贺老总的率领下,冒着枪林弹雨一个劲地往上爬。负责阻击任务的红九师,在段德昌的指挥下,英勇顽强地同敌人拚搏,出色地完成了掩护撤退的任务。天黑时,全部将士登上了山顶。部队稍加整顿之后,开始下山,直到半夜才下得山来。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敌强我弱、屡战失利的情况下,段德昌率领的红九师仍然斗志高昂,实力较强。在几个月的突围战斗中,前面情况紧张,九师在前;后面情况紧急,九师殿后;中间被切,九师又到中间阻击敌人。总之,哪里有困难,九师就出现在哪里。
部队突围后,这时已近隆冬。部队经阮店、双河、郭滩、瓦店及南阳内乡以西的地区,向枣阳以北的陕南秦岭大山区转移。
血 染 豫 西 南
在几个月的转移战斗中,大家昼夜兼程,跋山涉水,餐风宿露,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弹尽粮绝,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似“叫化子”一般。但前面还有更大的困难在等待着我们,还可能要作出更大的牺牲。
途经河南虽只有半个多月,但我们不仅要每天跑一百几十里路来避开敌人前堵后追,而且每时每刻都要同反动民团和饥饿寒冷斗。尤其是这一带人民强悍,受反动派的欺骗宣传较深,国民党地方民团保甲制度十分严密,大小村庄都修有高大的土寨子和炮楼,寨子与寨子都设联防,要通过这一带的确十分困难。
寒冬腊月,进不去寨子,我们只有宿营于冰天雪地,扒开厚厚的雪层,拔些萝卜充饥。尽管我们忍受着如此非人的生活,敌人仍不肯放过我们。在我们开拔时,敌人在我们后面追击,两边寨子的民团也一起向我们开枪。部队被打散,指挥失控,大家只得寻找主要指挥员,他在哪里,大家就往哪里聚集。连贺老总也得边看地图,边问向导,指挥全军将士朝前赶。
队伍到了一望无际的黄沙地带。由于队伍混乱,加之寒风呼啸,沙尘纷纷扬起,象昏黄的云雾裹罩着我们,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不少同志就这样空着肚子,在口鼻塞满黄沙的情况下倒下了。
队伍跑到了河南庙子。由于长途跋涉,大家的草鞋早就烂得不能穿了,又无补充,好多同志都是光着脚跑的,脚板划破了一道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子。我也是光着脚跑的,划破的脚又肿又痛,实在跑不动了,正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只见黄尘里有一个人骑着马得得得地朝这边奔来。还没看清相貌,那人已来到我的面前:
“小张,拉住我的马的尾巴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张大眼睛一看,原来是贺老总。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得到贺老总的关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不过,我怎么能拉着老总的马的尾巴走呢?他要指挥全军呀!我有些犹豫了。老总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大声说:
“小张,咋回事!快拉住!脚痛不痛?”
我急忙拉住马尾,一边大声回答:
“报告老总,不痛!”其实,痛得我恨不能把两只脚甩掉。过了一会,他又问:
“肚子饿不饿?”
“报告老总,不饿!”几个月来,没吃饱过一顿,能不饿吗?但一想到老总也同我们一样挨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总再也没有说活了,头压得很低很低。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为何要这样跑,要这样挨饿?还是在想什么更深奥的东西?
我拉着老总的马的尾巴跑了几十里。
对这种惨败的情景,战士们呼声很强烈,要求各级指挥员组织部队,阻击敌人。可是,在这种非常的境况下,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在部队途经河南境内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七师二十团担任前卫。天亮前,我们与敌人遭遇,没怎么打,部队就跑散了。好在九师及时赶来把敌人截住,我们才重新集结,继续前进。
行不远,遇到一条横沟。由于天很黑,跑得急,人马都一个个滚下沟里。我刚滚到沟坡上,后面两匹马紧跟着滚了下来,把我压在马肚子底下。我的腿被马蹄踩伤,鲜血直流,行军更困难了。贺老总骑着马从后面赶来,看我那副可怜样,忙翻身下来,亲切地问道:
“小张,很痛吗?”
我咬咬牙.响亮地答道:
“不痛!”
贺老总忙叫马夫将预备马牵过来,微笑着说:
“坐我的马吧!”
之后,他飞身上马离去。我虽有些难为情,可还是上了马,一抖马缰,赶到贺老总身边,撒起娇来:
“老总,还要走多久呀?”
贺老总见我问这,一时不好答复。稍过片刻后,大声说:
“快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浓黑的胡子微微抖动着。
“快了!”是的,作为一个战士,多么希望这种日子快些过去呀!
部队到秦岭山区后,发现了许多四方面军突围的痕迹,这使我们部队产生了与四方面军会合的想法。我们沿着四方面军的足迹走了好几天,又发现有重兵跟踪四方面军,且敌人还以相当多的兵力把我们与四方面军切断,使我们无法同四方面军会合。贺老总果断地放弃了同四方面军会合的想法,指挥全军向镇安方向前进。行至镇东后,又骤然改变行军方向,命令部队迅速向镇南方向拐进。我们就这样忽而向东、忽而向南地前进,甩掉了尾追的敌人,开始有了行动的主动权。
为了恢复体力继续行军,部队停了下来,破例休息了一天,也是从洪湖撤退出来后第一次休息。我们在当地老乡的大力支持下,急忙准备干粮,编织草鞋,为继续行军作准备。
我军进入旬阳的坝河地带以后,虽然没有尾追的敌人,每天的行程也只有七八十里路,但都在河沟里行军。据当地人讲,这里有七十七道湾、七十七道沟。我们遇到一条沟,就要涉一次水或过一次冰河。在数九寒天的日子里,我们的脚和腿冻裂得鲜血直流,稍有不小心,碰在石头上,痛得钻心。这对每个同志来说都是一场严峻考验。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拯救苦难中的父老乡亲,我们仍未停止前进的脚步。
道 路 在 脚 下
部队穿过秦岭山区的坝河大山沟以后,登上了大巴山顶峰。我们二十团担任前卫。贺老总从后面赶到前面,用望远镜往前方看了看,笑着问大家:
“谁能说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可大家你望我,我望你,谁也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地傻笑。见没有人回答,贺老总接着说:
“这是一脚踏三省(陕、川、鄂)的地方!你们看我们的脚板大不大?”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了。老总又说:
“这里还不是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还要继续走,走远点,用我们的脚走出一块根据地来,但这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语调是那样自信而有力,我们听后信心倍增。
部队休息约二十分钟后,继续前进。下山后,夜幕已经降临,我们就在山后的河坪、两河口地区宿营。
第二天出发时,我们二十团二连作前卫。部队经过巫山县大昌镇时,发现敌军有两个连驻军。为了给部队前进扫清道路,我们连向敌人发起了进攻。敌人利用有利地形顽抗,我连一排长陈兴和不少战士中弹牺牲。在这紧急关头,二班长勇敢地挑起指挥全排的担子,机灵地带领全排战士迂回到敌人左翼,抄其侧后猛攻上去,打垮了敌人,并抓了几十个俘虏,缴获了几十条枪和几十箱子弹。这对我们来说,是一次不小的胜仗。从洪湖出来,我们团还没有打过一次胜仗哩!大家憋了一肚子气,打了这个小胜仗,也使我们很受鼓舞。尤其是子弹,那时可比生命还宝贵。大家安葬了牺牲的同志,满怀胜利的喜悦,又继续前进。
我们穿过大宁河,经过一昼夜,长驱一百多里,到达长江边,控制了长江官渡上下四十余里的地段,收集了大小船四十余只。大部队渡江之后,迅速将巴东一带的守敌打垮,占领了巴东县城,缴获了大批武器弹药和其它军用物资。这次红三军退出洪湖苏区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占领县城,第一次取得这么大的胜利。
次日早晨,部队继续向野三关进发。
野三关是巴东的南大门,也是巴东至鹤峰的必经之路,地形十分险要。此时,正下着鹅毛大雪,我们冒着刺骨的严寒,直奔野三关的镇子上。又经过一天的急行军和同敌人拚杀,打开了第二个县城鹤峰县城。部队在麻水坪休整了六七天,大家洗衣的洗衣,理发的理发,捉虱子的捉虱子。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转移,终于用自己的脚暂时摆脱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赢得了一个临时休整的地方。
这时,军委已召开了扩大会,决定红三军以鹤峰为后方,向湘西发展,重新开辟革命根据地。贺老总在部队的动员大会上说:我们从洪湖跑到这里落脚,走了七千多里,再不远走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根据地。如果不能巩固和发展这块根据地,我们就不能存在和发展下去……
大家听了很高兴。没过几天,我部又打开了第三个县城——桑植县县城。
这已是1933年2月了。
七千里小长征,从l932年9月开始到l933年2月结束。红三军在这近半年的小长征中,损失是极其惨重的,教训是极为深刻的。同时也证明了红三军是一支打不烂、拖不垮的革命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