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明同志是湖北房县砍柴沟人,1931年参加红军,长征中光荣牺牲了。
1935年11月,红二、六军团长征开始时,我十六岁,在红二军团六师十六团团部当警通班长。到团部不久,就见到了高玉明同志,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脸上有几颗大麻子。
高玉明同志看到我,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亲切地问道:“你是新调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他听我说话的口音,好象发生了什么兴趣,问道:
“你是啥地方人?”
我说:“湖北省房县军店人。”
他高兴地笑起来,亲切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也是房县人,咱们还是老乡呢!”
接着,他向我讲述了参加红军的经过。高玉明同志出生在房县化龙乡砍柴沟一户贫苦农民家里。年轻的时候,在油坊给地主当长工,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拚命干活,可是,油坊老板还嫌他干得少,每年给他的工钱还不够他一个人糊口。他饿着肚子攒下一点钱,养活老人和妹妹。在油坊,他老是抱头桩榨,用大力气,长年累月,又累又饿。有一次支持不住了,一跤跌在油榨旁,鲜血直流,腰也扭伤了。狠心的老板见再不能从他身上榨出多少油水,就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他身上带着伤,手无分文,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跟他在一块干活的穷哥们,凑了几十串钱,把他的伤治好以后,他就挑起油担子,过上了卖油的流浪生活。l931年6月,贺龙率领中国工农红军来到房县,建立鄂西北革命根据地。高玉明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毅然丢下油担子,参加了红军。在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中,在粉碎国民党进攻的战斗中,他总是干在前面。l931年9月红军撤离房县向洪湖转移时,他编到鄂西北独立团。
听了他的介绍,我也谈了自己的经历。他听了以后深情地说:“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当红军,参加革命,就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拔掉苦根,去解放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我们警通班大多数是青年人,一有空都喜欢找高玉明同志谈心,听他讲故事。别看他四十开外,和我们在一起就象个小伙子似的,爱开玩笑。我们有时高兴起来,也开玩笑,喊他“高麻子”。他听了从不在意,还咧嘴一笑,风趣地说:“谁不知道我高麻子打土豪从不手软!”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在鄂西北打土豪的故事。
有时,我们年轻人开玩笑太过份,甚至伤了他的痛处。一次我们要他讲卖油的故事。刚讲几句,有人就开玩笑说:“听说古书上有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你卖油时,占了几个花魁女呀?”老高一听,拿起一根棍子就追赶我们。大家说说笑笑,躲躲藏藏,边跑边说:高麻子,你独占了花魁女,怕老婆揍你吧!老高一听,放下棍子,叹了口气说:“没那个福份啊!在家里时,穷得舀水不上锅,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哪个女人愿跟咱受苦呢?四十多岁了,也没有一个人给咱提过亲,将来死了,还进不了老坟呢!”大家听到这里,知道说得不合适了,都很不好意思。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他开这种玩笑了。
高玉明同志在团部当打旗兵。那时连、营、团、师都有军旗和打旗兵。军旗象征红军的军威。尤其是连队的打旗兵,打仗时,总是高举军旗在前面。敌人一见红军忽喇喇的旗子就害怕。有时战斗失利,打旗兵牺牲了,军旗不能丢,要不顾伤亡把军旗抢回来。有时部队秘密行动,就用油布把军旗卷起来。在打胜仗时,特别是进城镇时,都是军旗招展,号声嘹亮,部队整装,机枪出套,浩浩荡荡前进,军旗上写着:“中国工农红军某师某团某营某连”。飘扬在队列前面的军旗,对鼓舞士气,号召群众,有很大作用。高玉明同志的主要任务是打军旗,但团部的许多事情他都不声不响地抢着干。炊事班做饭,他帮助烧火、切菜;行军时,他帮别人扛枪背背包;行军休息时,他嘱咐我们,用热水洗洗脚再睡觉,以减轻疲劳。我们年轻人缺乏经验,往往一跑疲乏了就不想吃饭,倒下去就呼呼大睡,这时,他总是把我们叫醒,把饭端到面前说:“你们通信员,既要送信,传达命令,又要保护首长的安全,责任重大,不吃饭,不搞好身体怎么行?”
1936年初春,我们长征到了云南楚雄附近。这里,人烟稠密,地势平坦,满田坝的蚕豆花香飘四野,我们陶醉在浓郁的芳香之中,都想痛痛快快地吃顿饭,睡个觉。那天,正当我们准备宿营时,敌人的飞机一批接着一批飞来,炸弹在我们的身边爆炸,轰炸声震耳欲聋,田野上硝烟弥漫。轰炸过后,飞机又向我们疯狂扫射。每当飞机俯冲下来时,老高就把我们按倒,用他的身体掩护战友的安全。由于夜行军加上敌机成天地轰炸扫射,饥饿、疲劳、干渴使大家头昏眼花,刚站起来,就觉天旋地转。一次,老高从挎包里掏出两个红薯,掰成四截分给身边的同志。我们吃着红薯,看到老高两手空空,都吃不下去。老高却笑着说:你们快吃吧,吃一点就添一点劲,我年纪比你们大,骨头硬,能顶住!老高的话象一股暖流涌进我们心房,这不仅是两个红薯,而是高玉明同志对阶级兄弟的一颗赤诚友爱之心啊!那天宿营以后,我发现,经过连续几天行军,我的草鞋穿不成了。我正为此事发愁时,老高就把他打的一双草鞋送给我,还手把手地教我打六根筋草鞋的方法。
过了金沙江,不几天就到了雪山。初见雪山,真令人振奋,眼前群峰突起,逶迤相连,白皑皑的雪山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美丽壮观,可谁能想到,它却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灾难啊!
爬雪山前,领导再三告诫我们,要多带些衣服和辣椒、生姜,好发热御寒。因为我们年轻幼稚,缺乏生活经验,加之部队又多,沿路物资很少,没有做好爬山的准备,所以一开始爬雪山,就遇到了极大困难。雪山上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晴空万里,红日当头,一会儿风雪交加,积雪成山。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我感到头发晕,脑发胀,眼发花。高玉明同志见我成了这个样子,忙把他带的辣椒拿了一个放到我的嘴里,并嘱咐说:要踩着前面同志的脚印,用棍子探着走,不然,掉进雪坑里就爬不起来了!他特别说:行军不能原地久站,也不能就地坐下,如果不注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我不住地点头,心里万分感激。
快到毛儿盖的一天早晨,部队集合在路边上,我给师部送信回来,突然遇上暴风雨。我身体摇摇晃晃地走着走着,实在支持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扶了我一把,定神一看,是老高同志。他见我冷成这个样子,摸摸挎包,可再也没有辣椒了,就鼓励我说:振作精神往前走吧,你看路上的标语:“红军都是英雄汉,再大的困难也向前!”他一边说着,一边架着我的左臂,扶着我向前走了一阵。忽然我发现老高脸色铁青,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再也不忍心让他扶着我走了,咬咬牙,反过来搀扶着他,艰难地向上攀登。天近黄昏了,我们终于战胜困难,爬上了顶峰。
翻过雪山后,又进人了草地。过草地的情景真是触目惊心。无边的草丛,茫茫一片,阴森森的浓雾令人目眩,草丛沟汊交错,泥潭遍地,一不小心踏空,就会越陷越深。我们选择比较硬实能落脚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夜晚寒气逼人,休息时,几个人背靠着背,把破被单子合起来盖,半躺半卧,缩成一团。每当遇到有柴草的地方,老高总是拾上一大堆,升起火来给大家取暖。
熬过几个月的饥饿和寒冷,眼看要通过草地了,但老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面色灰白,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一天,老高实在撑不住了,在不远的地方叫我。我走过去,见他双手拄着旗杆,半闭着眼在喘气。他把我们团的团旗庄严地交给了我,心里象有许多话要说。我意识到,他是怕自己坚持不下来了,所以把军旗交给我。
老高镇定下来,用手扶着我的肩膀,关怀地说:“小刘,你穿一件破夹衣,肩膀烂成这个样子,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一件给你穿吧!”说着,就要脱下身上的衣服。此时此刻,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害怕老高有个三长两短,就宽慰他说:“老高同志,你不要往坏处想,草地就快过完了,……你不是说革命成功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回老家看看吗?”老高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点了点头。我搀扶着他,又艰难地走了一天。
晚上,到了宿营地,我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安置老高睡下。睡觉前,老高向我把军旗要过去,深情地插在他的身旁,军旗伴着他进入梦乡。天快亮时,他突然大声呻吟起来,满脸的汗珠直往下滚。他见我俯在身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眼泪花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刘,我真的不行了,走不出草地了,你要注意身体,这件衣服算是我给你留下的纪念吧!你年轻,能走出草地,能看到革命成功!将来革命成功了,你替我高兴……”我看他病成这个样子,几乎哭出声来,但又怕他伤心,于是,劝他别说了。他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话说得更多了。说着说着,他瞪着含满泪花的眼睛,声音哽咽地说:“小刘,革命胜利后,你回到家乡别的不说什么,就说我死在草地上,心在老家……”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痛,放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团部的同志们,团长常德善同志来到老高身边,同志们也围了上来。这时,老高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深情地目视着团长和大家,用颤抖的手指了指插在他身边的我们团的军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老高走了,老高再也回不来了,我扑到他身边,泣不成声。我哭这无情的草地夺去了多少革命同志的生命,我哭身边又少了一位好战友,好兄长,好老乡,好同志!在万里长征眼看就要胜利的时候,他耗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终于没能走出草地而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