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红二方面军/回望硝烟/难忘的雪山之夜----钱治安

难忘的雪山之夜----钱治安

到阿坝补充粮食的计划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们从甘孜出发时曾再三讲到阿坝后补给粮食,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阿坝。当我们日夜盼望着,坚持着、挣扎着终于在7月下旬到达阿坝时,万万没有想到,只见补粮站两个粮秣员垂头丧气地在那里发牢骚:“见鬼!补粮?连个鬼都见不到!”我们看到此情此景,知道粮食补给完全没有希望了。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只有向大家讲清情况的严重,发动全连同志在村边、地边、麦场的场边,这一粒那一粒地象大海捞针一样去拾粮食。有的同志还找前面部队留下的野菜兜子,把上面的一点点皮也剥下来。经过两天两夜的努力,全连共收集到约三十斤青稞。这么一点点粮食,加上一些野菜皮子,这就是我们全连过草地的全部粮食,我们要凭这点东西熬十多天啊!当时,无论如何也必须在大雪封山之前通过草地,否则就有被困在草原上的危险;有粮,无粮,都得赶快向前走呀!

面临这种情况,支部召开支委会,把情况摆开让大家讨论,看三十多斤青稞怎么使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青稞集中保存,分成七袋由连排干部保管这些粮食,首先保连七个病员和九个身体弱的同志使用,其它同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准动用粮食。我们把支部的决定公布于众,任何人不得违犯。

从阿坝出发,我们二连和前段行军一样,还是红二军团的后卫连,肩负着军团的收容任务。那天,当前面的部队将要走完,我连正准备出发时,突然从阿坝西面山上,出现一股匪兵,二十多人,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冲来。我连就地展开,就地开火。因为我们隐蔽得不好,开枪过早,敌人听我们打了一阵排子枪,就狼狈逃窜了。本来,我们打算消灭这股敌人,打死几匹牲口,再缴获一些炒面,但未能如愿。人们惋惜地吁了一口长气:“唉,没有口福呀!”

我们踏上了茫茫无际的大草原,困难一天天严重起来。一是草地的地理特别怪:我们后卫连走的路线,必须踏着前面踩出的路走,因为一路有很多地方都是大块大块的沮洳地,表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草皮连着,下面则是一滩滩的泥浆,走起来呼闪呼闪的,弹性很大,必须快步通过。有的地方还得先跳过去一个人,用根长绳子象牵瞎子似的一个个拉过去,搞不好就有陷下去的危险。二是宿营后挖野菜困难。前面过去的部队把宿营地周围挖得光光的,连野草根子也挖完了,我们只得走出离宿营地五六里路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找野菜;而且有敌情顾虑,又不能单人出去,要几个人一组,还要有干部、党员带着。各组都是很晚才回来,待熬熟吃了已是深更半夜。,在大草原那种特有的阴冷荒寒之中,大家随便找一个较高的地坪,一躺就睡了。三是照顾病员困难。病员和掉队的同志往往要比连队晚到宿营地一个多小时,他们挣扎着赶到连队,精疲力竭,一句话不说就睡下了。我们左说右说要他们吃点东西,用青稞面泡一碗开水,劝他们喝下去再睡,但往往拉都拉不起来。四是识别野菜困难。因为有些野生植物,看起来长得非常青嫩、新鲜,可是吃下去又涩又辣,嘴都张不开,有的野菜有毒,吃了还要死人呢!

经过十多天的艰苦行军,一天中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条横亘在我们前面的四川、甘肃边界有名的麻尔柯山出现了。同志们欢腾起来,因为过了这道山,草地就可以走完,茫茫草原就甩在我们后面,成为历史的过去了!据首长们说,一方面军曾翻过这条山的南段,我们现在要从它的北段翻过去。同志们豪迈地说,你草地再大也有边,雪山再高也有顶。蒋介石的飞机大炮千军万马挡不住红军的去路,你雪山草地还能挡住我们前进吗!

第二天黎明时刻,朝阳从东面缓缓升起,巍峨险峻的雪山,把它的巨影投射在草原上,山上的积雪闪闪发光,我们整理好队伍,踏着兄弟部队踩出的雪路出发了。

雪山真高啊!爬上一个高坡又是一个高坡。山上的自然景观随着海拔高度的不同而不断变化着。开始,山下有许多参天的大杉树,再上就是矮小的灌木,接着则是小草和苔藓一类的植被,慢慢到了大约四千米的雪线以上,就什么生物都看不见了,所见的只是一些嶙峋破碎的风化石和冰雪世界。山势越来越高,大家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走几步,就得站一会喘几口长气。就是那些久经考验的战马,嘴里也吐着白沫,喘呼呼的,走着走着也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气,再往上爬。此时此刻,真是人马不能相顾,唯有各自拚命地向上爬。气温变得更冷了,汗透了的衣服变得硬梆梆的。越冷要求人们越要走快点,而走得越快,呼吸就越紧张。当我们离山顶还有将近二百米左右时,天气突然变了,面前冒出一股黑云,霎时之间就遮满了整个天空。接着是一股狂风,跟着就是雨、雪、冰雹。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小的象苞谷粒,大的有杏子那么大,打得人们不敢抬头,只有双手抱着头弯着腰,摇摇晃晃地向前爬。有的人被打倒在地,站不起来,简直寸步难行呀!于是,大家五六个一堆一堆地抱在一起,互相保护着蹲在地上。大约半个多小时,冰雹过去了,但是天也黑了,大家摸着往上爬,终于到了山顶。下山时虽没有上山那样吃力,可是结成的冰把道路凝固了。大家互相拉着手一起向下滑,后来索性都坐着滑,屁股就是脚板。这样勉强地滑到离山顶大约有几里路时,有的停下不走了,有的掉队了,队伍七零八落,前一节,后一节,东三个,西五个,简直不成队伍了。有些单个掉队的同志,跟连队失去了联络,前后看不见人,就一股劲地喊:“噢——前面的人哪里去了?”喊声回应在山谷,回响在夜空。

看到这种情况,我和张先云连长商量了一下,决心停下来,就在这里点一堆火,等后面的同志,收集一下队伍,到天亮以后再下山。我和连长在一棵树跟前蹲下来,我们打算点火,可是火种哪里来呢?火柴没有,打火的火链由司务长带着,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忽然,连长灵机一动,说:有了,找一块棉花,用子弹拔掉弹丸,把棉花放在树上,对准棉花打一枪,看棉花能不能烧着。于是,他从棉衣上撕出一块棉花,把只有火药没有弹丸的弹壳推上枪膛,一扣扳机,枪口冒出一团火,棉花果然烧着了,大家不由一阵惊喜。火引子有了,怎么烧火呢?这时连长又毫不犹豫地把他一块心爱的油布撕成几条,当作烧火材料。这块油布是他的宝贝,长征以来,他一直珍贵地带着,白天捆在背包上防雨,夜晚铺在地上作垫子防潮;为了点火,这时顾不得那么多了。接着三排长韩耀之来了,他也把自己的雨伞撕成几块投进火中,就这样把火烧大了。火光照亮周围的景物,大家在附近找来一些树枝,火烧得更大了。有了火,就象有了中心,有了希望,大家都围过来取暖。火光成了联络的信号,失散的同志逐渐往这里聚拢过来。到半夜以后,我们火堆跟前就集合四十多人。而烤暖和了的同志就去后面路上找掉队的人。被找到的同志,有的已经奄奄一息,就把他们背过来在火边取一回暖,才苏醒过来。有好几个同志,就是这样救活的。他们感动地说:真没想到还能活下来!挨到第二天天亮了,我们考虑,昨夜爬这座大雪山,掉队的人很多,决定继续留在山顶上,再找找,看是否还有掉队的同志。果然我们在树林里找到了八班长。他怀里抱着枪,背靠着一棵大树,已经不省人事了,但还在微微地出气。三排长当即把八班长的上衣解开,两个人心窝对着心窝,紧紧地暖在一起,约有十多分钟,八班长得救了。我们查找了各个地方,看见不少同志已经冻僵了,其中有我们连的,也有别的单位的,有的一个人躺着,也有三四个抱在一起的。不管是谁,我们都折一把树枝,把他们的脸盖住,这也就算掩埋吧!这些同志就这样永远默默地倒在雪山上了。这种情景,一生一世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连有两个在部队长征初期经过湘中溆浦时参加红军的战士,他两个象亲兄弟一样,非常要好,团特派员曾错误地认为他俩是“小集团”,监视过他们。我们找到这两个同志时,他们还紧紧地抱在一起。虽然他们长眠了,但神态如生,瞪着两只大眼睛,仍象活着一样。

中午过后,我们正准备带着收容的同志们下山时,团总支书记曾祥煌带领三个人上山来找我们。他们说:你们昨晚受罪了!政委和团长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等着你们这个后卫连,为什么你们一个人也没见下山,把大家急坏了。我们把情况向总支书记简单地作了汇报,他听了很高兴。于是,我们就带着本连和收容的五十九个人下了山。据我们看到的,昨天一夜之间有四十八个战友离开了我们。我们为战胜这座雪山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同志们带着沉痛的心情向山下走去,赶上了本团的队伍。我们看到团政委汤成功时,他哽咽地说:“同志们回来就好!”他问:“你们连还有多少人呀?”这时我和连长真象孩子见到了母亲,话也说不出来,想着倒在雪山上的那些同志,不由得放声大哭。政委的眼泪也直往下掉。汤政委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哽着声音说:“同志们,不要哭了,还是振作精神,准备继续前进吧。前面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麻尔柯山啊!这座我们长征最后越过的大雪山,是我们以极度的疲惫之躯咬着牙爬过来的一座雪山,也是我们付出极大代价的一座雪山。就我们二军团六师来说,恐怕这是长征过雪山草地损失最大的一夜吧!想起雪山,想起我们倒下的战友,看看我们今天幸福美好的日子,这是用多少同志的生命换来的!难忘的雪山之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