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7月初,我们二、六军团经过漫长曲折的艰苦行程,到达西康的甘孜,和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了。一天上午,贺老总来到六师师部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会,他说:我给你们送来了一位新师长——贺炳炎同志。他原来是五师师长,胳膊是在湘中瓦屋塘战斗打断的,伤还未痊愈。说着,他要贺炳炎站起来,让与会的同志认识一下。贺炳炎一站起来,我们看到他只有一只左胳膊,右臂没有了,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在晃动。我们早就听说过,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出生人死的战将。他面带微笑地向大家点了点头。说实在的,第一次与这位师长见面的印象,是刚强多于亲切。他直朴地说了几句话:“我是一个大老粗,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升,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不多说,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个人的,以后再说吧!”
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上午,师长由顿星云团长陪着,来到我们连。当时我们正在开支委扩大会,总结从中甸出发以来我们收容队的工作,讨论下一步的收容任务。我们连从过金沙江,到后来经哈达铺走出草地,一直是二军团的后卫连,肩负着全军团的收容任务。师长进门就问:“你们开什么会呀!哪个是连长、指导员呀?”连长张先云连忙站起来回答说:我是连长,叫张先云。之后,用手指着我说,他是指导员,叫钱治安,是团政治处指定的一营中心指导员。当时我心情有点拘谨,师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还不好意思呢!然后又问:
“你们开会讨论什么呀!”我回答说:开支委扩大会,讨论下一步收容队的工作问题。师长说:“好呀,这是件大事,确实要认真讨论讨论,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发言……噢,为什么谁也不说话了!”连长笑着说:“看到师长来了,都不好意思说了。”师长一听就乐了:“有什么害怕的,我又不是老虎,你们是人我也是人嘛。我们天天说红军指战员政治上一律平等,这就是区别于国民党军队的本质。你们是不是看到我的官架子很大?”张先云说:“不是的,是他们都不认识师长,有点生。”师长笑呵呵地说:“头回生二回熟嘛!”师长在一个草凳子上坐下来,同大家说长道短。看到大家变得轻松了,就给我们讲收容队的意义。他说,你们担负全军的收容任务很艰巨,很光荣,收容队要顾全大局,不分彼此,凡是掉队的,不管他是哪个单位的,都要收容起来,大家都是阶级兄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他又说:“你们是全军团的收容队,我还组织了二方面军全军总收容队,我就是队长。”连长说:“师长是指挥部队打仗的,怎么能搞收容队呢?”师长风趣地说:“如果兵都掉队了,我还指挥谁呀!还不是光杆司令一条嘛!”师长的这番话,使大家更体会到收容队的重要。师长走了之后,讨论会开得很活跃,支委会作出决定:尽管我们的粮食不多,但宁愿自己吃野菜、野草,也要把粮食省下来给掉队的同志和病员吃。
部队从甘孜出发后,一连串的新问题出现了。康藏高原,空气稀薄,气候变化无常,时晴,时雨,有时冰雹加雪,同志们气喘吁吁,换不过气来,只着急,走不动,每向前走一步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有的同志有病坚持不下来,但多数是肚子饿得走不动。那些掉队的伤员同志,他们的伤口没有痊愈,行军就更困难了,好说歹说,他们就是走不动。有位同志含着泪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说着说着就原地倒下,再也起不来了。这种凄惨的情景,使我们收容队的同志泣不成声,流着眼泪与自己的阶级兄弟永别了。
贺师长看到我们的收容队的情绪有些低,就来到我们中间,鼓励我们在困难时要有勇气。他说:“在困难面前不低头,才是红军战士的可贵品格呢!”在行军中,师长经常带着他的收容队,和我们后卫连收容队走在一起。师长很少骑马,他的马多数时间是让给病员骑的。我团一营机枪排有个有名的高个子,叫覃正登,个子虽高,但体质很弱,行军时经常掉在后面。师长早已把他认熟了,看见他就说:“又是你呀!”就叫通信员把马牵过去,让他骑上,送他到前面归还建制。师长的收容队有五六匹马,是首长和骑兵通信员用的。这些马经常跑前跑后,驮掉队的同志,每天不知要往返多少次啊!
在一路行军中,师长和我们连的干部、战士结成了患难之交的好朋友。有时部队宿营后,他不休息就到我们连来了,问今天收容了多少掉队的,都是哪些单位的,哪个单位最多等等。我们问:师长,你问这个干什么,他们都归队了。师长说:我知道哪个单位掉队的多,好告诉他们明天好好加强收容工作,尽量不要掉下来,以减轻我们收容队的工作量嘛!有时个别掉队的同志,因为天黑了,离他们单位又远,单个人去找部队我们不放心,就让他们在我们连里住下了。遇到这种情况时,师长总要再三嘱托我们:千万不要不管人家,要把他们当成客人!他语重心长地说:“要知道,在草地上人是很难生存的,在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如果不是实在走不动,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单位呢?掉在后面有生命危险,掉队是无可奈何嘛!”师长这些话,对我们尽心尽力搞好收容工作,克服烦躁情绪很有帮助。有次甘泗淇主任到我们六师检查工作,看到师长身体比过去瘦弱多了,当面对他说:“炳炎同志呀!你对掉队的同志高度负责,对部属关心爱护,实在难能可贵,但也要关心自己的身体嘛!你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健康状况远不如过去,也要对自己负责呀!”甘主任临走时,还告诉别的同志,要他们劝贺师长多骑马少走路,千万不要把身体搞垮了。可是贺师长依然如故。
在距阿坝还在三四天的行程时,我们连的干粮袋完全空了,连病号的一点青稞也没有了。我们后卫连,每天宿营都要比前边的部队晚一个小时左右,当我们到宿营地时,野草、野菜和烧火用的牛粪都被拾光了,只好走出好远的地方去找野菜、野草,不管能吃与否,都拣回充饥,真是饥不择食呀!有好几天,我们找不到能吃的野菜,只喝点开水就睡觉了。虽然如此,可是大家的情绪还是很高的。有的同志说:三天不吃饭,还是个挑米汉!大家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挺起腰杆往前走。
快要到阿坝的那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太阳从乌云里钻出来了,我们这些久经冻饿的人,一个个晒得软绵绵的,全身无力。眼看横在面前的一座小山,高不过百米,如在过去,一个跑步就上去了,可是现在就是迈不动步。那天早晨大家把几条炒面袋子洗了洗,黑乎乎的,似乎还有点面星星,给几个病员一喝就出发了。这样走着,走着,人们只觉得眼前金花乱晃,心发慌,腿发软,有的同志不由自主地就在路边躺倒了。行军的队列稀稀拉拉,摇摇晃晃,大家心里想,这时哪怕只有一块红薯干,也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呀!眼看大家实在走不动了,连长喊了一声:原地休息。大家抱着枪,歪着身子就躺下了。
正在这极端困难的时刻,敬爱的贺师长带着他的收容队来了。见此情形,他二话没说,就叫通信员把他们所有的面袋子收集起来。师长说:“先来我的,我的比你们的还多点,把炒面通通给二连的同志!”可是,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师长的身体比从甘孜出发时瘦多了,颧骨特别突出。我们哪能吃得下他的那点救命粮呢?现在粮食就是生命啊!我们一再说:师长,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的炒面我们实在吃不下去。我们休息一会就走,我们连保证不掉队。师长说:“我知道你们的粮食早就光了,好几天颗粒未进,昨天你们宿营很晚,喝了点开水就睡了。今天早晨烧的开水也没有喝多少,就出发了,对吧?你们忍饥耐寒的精神很值得大家学习!”说着,通信员已经把他们所有的炒面集中起来,大约有五六斤。师长要给我们连每人分一点,而大家坚决不接受。此时,连长激动地喊了一声:起来走,咱们爬山!同志们都站起来要走。师长说:大家都坐下,把碗拿出来。并要宣传科郑科长,给每人分一点炒面。可是谁也不肯拿出碗来。郑玉宝科长动员说:“大家都把碗拿出来吧,这是师长的爱兵之心!坚持到今天下午,到阿坝就有希望了。”三排长韩耀之站起来说:“我们心里明白,这点炒面是师长的命根子,我们不忍心吃!”并斩钉截铁地说:“同志们,我们马上就爬山。走!”师长很严肃地说:“这是我的命令,不吃就不能走!你们干部带头,先把碗拿出来。”看着实在推不过去,同志们用颤抖的手把碗拿出来。当大家接过一勺勺炒面时,禁不住热泪盈眶。
大家以悲壮的心情挺起身来,身体壮的搀扶着身体弱的,勉强能走的把枪和其它东西驮在马上,几个病号拉着马尾巴,一齐上山了。
就这样,师长的收容队把我们这个收容队收容了。每当我想起这个收容队的收容队,想起那分给我们的一勺勺青稞炒面时,贺师长这个独臂将军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使人产生说不尽的感慨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