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金沙江,又经过几天的艰苦行军,就到了雪山地区。
天气十分闷热,太阳象火似的烤着大地,我们仿佛是背着火炉在前进。汗,一个劲地往下流,把眼睛淹得生疼。鼻子、嘴巴都干得象要冒烟似的。路象“之”字形,左拐右拐地向上延伸。旁边那座半个月以前就看到的大雪山,现在显得更高大了。到了山脚下,向上望去,山顶高不可见,白皑皑的冰雪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据当地老乡说:这座山一上一下,要走七十多里路。
天黑以后,我们借着朦胧的月光,沿着蜿蜒曲折的山径向上爬去。队伍拉得很长,抬头看,头顶上有人;低眼瞅,脚底下也有人。战马在嘶叫,“啦啦队”在前呼后应。喊声,歌声,震荡着草木丛生的山谷,发出欢乐的回响。同志们情绪很高,但却总走不快,因为路太难走了,又看不清,不小心就有滑下去的危险。
我们艰难地走了一夜,直到天亮还没有到达山腰。前面传来休息的命令。我们在路旁停下来,吃了点炒面,又继续前进。
越向上走,山势越陡,小道几乎要壁立起来了。山路虽然经过前面部队的一番修补,但是骡马走起来,仍然相当不便。路旁绝壁上悬着石块,若不注意撞着,就有碰破脑袋的危险。山涧里的水,湍急地向下倾泻着,溅起几尺高的白沫子,发出哗哗的吼声,真叫人胆寒。
将近中午,我们爬上半山腰。刚一拐弯,便见到两座高山,好象要紧紧地偎依在一起似的,把小道夹在中间。两边石壁上伸出几棵泛着新绿的青松,路旁青嫩的小草刚长了两寸高,几棵黄色的小花自在地随着山风摆动。这里完全是一片春天的景色。可是在背阴的地方,冷风吹来,凉意阵阵,又给人一种秋天的感觉,使人完全忘记了当时正是夏天。
又往上走了两个小时,就好象进入了冬天。白皑皑的积雪,越来越厚。道路滑溜溜的,行动更困难了。走在我后面的一个贵州籍同志,由于年岁大,身体又弱,越走越喘,越走越吃力了。我顺手去接他的枪,副班长也赶上来要帮他拿背包,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还是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前进。
再向上走去,好几层雪冻在一起,差不多有两尺多厚。雪底下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山势更加陡峭,道路更加崎岖狭窄,要是一步走不稳滑下去,那就再没办法爬上来。草鞋早就被雪水浸透了,十个脚趾冻得又麻又木,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知道是冷是热。
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了。胸口上好象压着千斤重担,透不过气来,走几步就得喘半天。我后面那位贵州籍的同志,额头上的汗直流,看样子连往前爬的劲都没有了。不得已,就坐下来。指导员忙抢到他的身旁,象慈祥的老妈妈一样,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慢慢地把他扶起来,耐心地对他说:“同志!再坚持一会儿,过了雪山就是胜利!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能停呀!”
“我自己还能走!”那个同志轻轻地推开指导员的手,感动地说了一句,又摇摇晃晃地走着。
下午三点钟我们到达了山顶。大家多么高兴啊!
忽然西南方向飘起一块乌云,迅速挨着山头压过来。紧接着暴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打来。不一会,又变成了鹅毛大雪。真是瞬息万变。我们身上的单军衣被浸透了,有的地方还结了一层薄冰。冷风一吹,把大家冻得上牙直打下牙。指导员和连长忙着叫大家打开被子,披在身上。
风好象故意和我们闹别扭似的,越刮越大。我们的脚陷在一尺多深的雪里,费老劲才能拔出来。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象船上的帆篷,拖得我们来回直晃荡。我们几个人就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
这时指导员自言自语地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简直比蜀道还难哪!”后边的小通信员不知把这句话听成个啥,就接着说:“指导员,我们不是已经上天了吗?脚板早就站在云彩上面啦!”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雪终于停了。傍晚的太阳,紧贴着西边的山顶照过来。白雪闪耀着光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们跨过山顶,开始下山了。我心想:下山了,该省点劲了吧!谁知道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身子总往下滑。前面一个战士稍有疏忽,一溜就是十几丈远。同志们正为他着急的时候,他却高兴地站在下面,大声喊我们:“来,来,坐滑梯下来吧!”于是我们也学着向山下滑去。
晚上,我们终于战胜了风雪,获得了全胜。全连没有一个掉队的。在山下和山上,我们经历了春天和秋天,也经历了风雪弥漫的冬天;可是下得山来,气温仍然很高,我们又回到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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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我们连一百三十多人在一个有着小松林的山洼里宿营了。把帐篷撑了起来,大家就燃起篝火,化雪水拌炒面吃。人们的脸越来越黄了。小李原来那胖乎乎的圆脸蛋,现在变得又黄又瘦。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出神地望着矗立在面前的大雪山。我碰了碰他的胳臂肘:
“看么?吃饭罗!”
“你看,雪山多好看啊!”
我仰头看去,只见白雪覆盖的山顶,被太阳的余辉映衬着,闪着亮光。天空几朵白云,也被晚霞染红了,象画上画的,美丽极了。可谁又能想到,这座大雪山会带给人们那样多的灾难!
第二天太阳刚出来,同志们便精神抖擞地向大雪山前进。
山上的积雪有的地方齐脚脖子深,有的地方齐大腿深,要是掉到雪窝里,整个身子都会被埋下去。我们的指导员和连长走在全连最前头。每当指导员爬上一个陡坡,就站住向大家喊:“同志们,上啊!看谁先到山顶!”
晌午,从东边山上飞起了一团黑云,随着就刮起了怪叫的狂风。这团黑云越来越大,连山顶也湮没在云海里。暴风卷着积雪,刮得天昏地暗。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雪,扑头打脸,简直要把人埋住。怕人的狂风越刮越凶,雪越下越大,迷迷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后面的人只能紧盯着前边的人,一步步向上迈。不管风雪多么大,我们却不能停,于是大家就手拉着手,连成一串,迎着从山顶倒卷下来的风雪,艰难地向顶峰攀登。
快到山顶时,风雪更大了。我的手冻僵了,腿麻木了,连冷带饿,浑身没有一点劲儿。脑壳发胀,耳朵里嗡嗡响。指导员右手拉着我,左手拉着小李,肩上还挂着步枪,吃力地领着我们往上爬。忽然小李一下子倒了,脸同雪地一样白,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他慢慢地说:“指导员,不要管我了,你走吧!……”
指导员眼里滚出了两串热泪,他深情地安慰小李:“来,我背你走。只要有我就有你,决不能丢掉你,我们一定要去会合中央红军!”说罢,他就蹲下来背起小李。
就这样,我们在互相帮助下,终于爬到了山顶。
雪山向上爬起来困难,下去却比较容易。好大的坡,吱溜一声就滑下去了。下山了,黑云也渐渐退去,在夕阳斜照下,这座折磨人的雪山又变得那样安静而动人。我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所支配,突然扑在指导员的怀里,激动地说:“指导员,我们到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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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发亮,师里的常德善参谋长便带着我们连,向雪山进发了。我们的任务是在全军后面做收容工作。
山上铺满了两三尺深的积雪,一脚踏进去,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有的同志腿肚被锋利的冰雪划破了,淌着血;有的草鞋陷在雪里,再也找不到,只好光着脚走。
走着走着,气候突然起了变化。一股寒流袭来,汗湿的衣服,顿时变成硬梆梆的,一迈步唰唰响,磨得大腿生疼。呼出的气也凝成白霜,挂在头发上、胡须上,我们都成了银发老人。融化的雪水冻结了,象层玻璃铺在路上,踩上去站不稳脚。有人滑下去,被什么东西挡住,起来再向上爬;也有人滑进雪坑,几个人用力才把他拉上来。
这样一冷一热,跌跌撞撞,有很多同志支持不住了,晕倒在地上。没有倒下去的同志走上去,扶着背着走。大家都这么想:团结一致,战胜雪山。
我们收容队的同志背着体弱的战友,咬着牙一步一喘地向山上攀登。饿得实在挺不住了,就顺手抓把雪塞进嘴里嚼一嚼。可是山呢,还望不到顶。它有多高呀!我曾几次想把保存在口袋里的那块银元大的干粮吃了,但每次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不到爬不动的时候绝不吃它!
忽然,山上滚下一个东西,越来越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我们连忙赶上去,把他挡住。那个同志脸上流着血,紧闭着眼睛,胸口还有点热气。我们忙取出被单给他盖上。喊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我们知道他是饿极了,班长便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他。他吃完干粮,才吃力地说:“同志,你们是哪部分的?”
“收容队。”我说。
“收容队?”他睁大眼睛,然后强支起身子,站起来就要走。
“同志,一起走吧!”
“我怎能跟收容队走,我不能掉队呀!”他看了看我们,强自一摇一晃地走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爬上了雪山山顶。白云压在头顶上,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心跳得很凶,简直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似的;头也昏沉沉的,眼前金花乱转,连站在面前的人也分辨不清。可是,我们心里明白:一定要赶快收容,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山顶上,掉队的同志很多,倒下的人很多,有的很快就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有的起来倒下,倒下又起来挣扎着。我赶忙把没舍得吃的那块干粮掏出来,送给倒在我身旁的一个同志。那个同志接过干粮,可是他只咬了一口,又递给了旁边的另一个同志。这样,一块银元大的干粮,传了几个人。
我们含着泪,刨开雪坑,掩埋牺牲的战友。大家都默默无声,心里十分难过。
这时,师参谋长常德善要我们快把没牺牲的同志背下去。全连的同志,立即背起掉队的战友,向山下走。有人实在没劲了,就抱着被收容的同志,顺着雪坡向下滑。山下气候好些,我们才停下来喘口气。一看,衣服成了布条,胳膊上、屁股上都流出血来,被风一吹,象刀割一样痛。可是我们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仅我们一个班,就救活了七个同志。